去书院的头一天,李慕和夏荷一道带着李义安去认的先生。
这家书院不似每十日才放学生一次假的青君书院,而是让小娃娃们晚间回家去歇着。李慕把小义安送到后便匆忙离开了,夏荷却留了下来,叮咛义安要好好同他人相处,然后答应他晚上接他回家。
小义安性子活泼,很快便同众人打了个熟络。等到下学的时候,已经有三两个能说得上话的小友了。
其中一个小娃娃在见到夏荷的时候,无心道了一句:“义安,你家仆人来接你了!”
小义安立刻就拉下了脸,把他周身的小同窗都吓个不轻。李义安站了起来,一本正经道是:“他不是我家仆人,是我的姨舅舅。”
才刚的小娃娃愣怔住了,姨舅舅是什么?
也不怪别人误认为夏荷是李家下仆,为了干活方便,夏荷一向只穿短打,只是料子比从前在家中穿的好上许多罢了。这小娃娃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惹着李义安生气了,一路念叨着姨舅舅,回家便去问了家中大人。
大人便笑了起来:“这是什么称呼啊,姨就是姨,舅舅就是舅舅。”
“姨是什么?舅舅是什么?”小娃娃接着追问。
“姨是母亲的姐妹,舅舅是母亲的兄弟。”得到了正统的答案。
第二日小娃娃便兴冲冲地跑去找李义安分辨了。
小义安却是沉默良久,才嘀咕了两个字:“母亲?”
他说的很轻,很不确定。凌先生身周都是比小义安大上许多的男子,小义安这还是头一回与同龄的娃娃们相处,也是头一次才意识到,在别人的家中,有那样一个存在,被唤作为母亲,是不需要解释的,人人都知道的存在。而姨舅舅,反而不是别人知道的呢。
小义安有些迷糊了,他没有母亲。
抱着夏荷的手,小义安想了许久,还是问了:“姨舅舅,我的母亲呢?”
“……”夏荷一怔,猛然间才觉察到,原来初次相见时,那个躺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儿,已经成长成一个小少年了,已经开始着眼去瞧别人,然后来反思自己了。
已经发现了,他和别人不一样,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。
夏荷极尽温柔地将小义安抱在怀中,尽管小娃娃已经长大了,抱起来不再有那么轻松。然后,他摸了摸小义安的额头,唤着他的乳名道是:“姨舅舅的金宝,你的母亲,她叫做秋月,是个善良又温柔的女子,把你带到这世上,用她的命,换了你的命呢。”
“那她……不会再回来了吗?”小孩子哪儿知道什么叫命,什么叫死,想了想,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。
夏荷一怔,而后摇摇头,怅然道是:“不会了,说不定她已经投胎到别的人家去了。她这么好的人,下一辈子一定会降生在一户安定的好人家的。”
小义安皱着眉头,想了半天,也没能想明白自己的母亲究竟去了哪里。
他开始朝别人打听母亲是什么样的,在被人得知他竟没有母亲后,收到了不少的同情。
小义安可不知道别人在同情什么。
他哼了一声,道是:“我有姨舅舅,我姨舅舅做得更好!”
小义安数着,别人家的母亲做的,不正是他姨舅舅做的吗?
“可你的姨舅舅是个男人呀。”仍是之前那个小娃娃,心直口快地说道。
小义安抿住了唇。
倒是有另一家娃娃,见识过男子间的亲事,忽然道是:“我的小叔,他的妻子就是个男人。男人也是可以做妻子的!”他一本正经地说道。
小义安恍然大悟,莫非姨舅舅是父亲的妻子吗?
像是想通了,小义安咯咯笑了起来,只待今晚夏荷再来接他回家。
跳到夏荷怀中,小义安欢快地问:“姨舅舅,姨舅舅你是父亲的妻子吗?”
吓得夏荷差点儿把小义安给摔在地上。
好不容易抱稳当了,夏荷脸上带着红,干咳两声,低声问他:“是谁跟你这么讲的?”
“我有个同窗,他的小叔叔的妻子就是男人。”小义安掰着指头在数,父亲的妻子是母亲,如果夏荷是自己父亲的妻子的话,那他不就是自己的母亲吗?原来自己也是有母亲的人啊!
“我的确是和你父亲成亲了。”夏荷想了半晌,还是实话实说了。小娃娃早晚会长大的,他不想瞒义安一辈子。
小义安却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:“母亲!”喊完后,还在夏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。
就好像他还小时做的那样。
夏荷愈发哭笑不得,忙摇头道是:“我不是你母亲呀,我告诉过你的,你的母亲叫秋月,是我的二姐。”
“可是,她不回来了啊?”小义安歪歪头,小娃娃对秋月并没有多么刻骨铭心的感情,小小的脑袋里,反而总觉得自己是被那人给抛弃了似的。
“你呀……你会懂的。”夏荷也没法给他解释什么是生,什么是死,只能叹了一口气,如是道是。
“姨舅舅不能做我的母亲吗?”小义安坚持着问,在这一点上他像张家人,都倔得很。
“母亲是女人。”夏荷别的没法解释了,只能这么说了。
小义安思来想去,母亲是女人,父亲是男人。但自己有父亲啊……
可,父亲好像还有别的称呼的法子吧?
小义安灵机一动,忽然想起了他的一个新朋友,那个孩子是不管父亲喊父亲的,而是充满眷恋地,喊的是……
“爹爹!”小义安这回觉得自己找到合适的称呼了,再也不肯改了,笑得格外甜。
第100章 番外 其三
李慕为新帝效命七年有余,安乐村传来了丧讯。
为丁母忧,李慕辞官离去,返归故里。携着夏荷和已经是半大少年的李义安,跋山涉水后,终于回到了安乐村。
这一来一回都已过了大半年,李老太太早已被安葬,一时间李慕有些站立不稳,不曾想,他竟无法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。
偌大的李家祖宅愈发空寂了,那些还暗地里打着祖宅祖地主意的人,见了李慕归来后肃穆的样子,都打了退堂鼓,只留下他们一家三口。
李慕坐在李老太太生前住的院落之中,长叹一声,道是:“我是个不孝之子。”
“母亲不会怨你的,她一生只盼望你做一个对国、对家有用之人,你已经做到了。”夏荷拍了拍他的肩膀,安慰道是,“我打听过了,母亲走得很安详,无病无痛,是有一天晚上,睡过去的。”
这是喜丧,不宜过于悲伤。李慕听罢,收拾一番心情,抚摸着李老太太曾经用过的被褥:“我小的时候,曾经在这里住过。现在一回想起来,仿佛还能见到母亲那时的模样。”
只可惜,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。
李义安哭得伤心,这是这半大孩子头一次清楚地明白究竟什么是“死”。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祖母了,那个曾经把他搂在怀里,身上暖融融的老太太,就像是他从未见过他的母亲那样。
夏荷颇为苦恼,一头安慰着李慕,一头哄着义安,最终他自己也有些想哭,抽搭了两下。
这回倒换成家中一大一小,反过来来安慰他了。
义安是头一个问的:“林奶奶呢?”
夏荷早便打听过了,道是:“你林奶奶她回她自己家里住去了。”
林家的自觉没能照顾好老太太,在李老太太坟头上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,礼行的太大,将安乐村人都吓了一跳。最终她顶着磕出血来的脑袋,也不捂上,便径直回了她破败的老屋。
夏荷其实不忍林婶这个年纪了,孤身一人住在那种地方的,跟李慕商量着,把人给请回来,好好照料。
李慕也正有此意,李家可没真拿林婶当下人,当初留她在家中,一是怕她犯病被外人看见,二也是希望李老太太能有个伴。
李慕和夏荷转日便去亲自请人了,林家的却紧闭那扇破败的房门。喊了半天没能喊动,两人无功而返,被义安鄙夷了。
小义安信心十足,道是:“父亲,爹爹,你们看我的!”
而后便跑去林婶家门口喊道是:“林奶奶,金宝来看你啦!”
老妇人惦念着自己看大的孩子,悄悄地开了门缝往外瞅,见到门外的那个半大男孩,简直不敢认。
但仔细瞅着,却觉得这个男娃长得神似夏荷。都道是外甥随舅,林婶犹犹豫豫地,便认下了义安如今的模样。
小义安赶紧趁热打铁:“林奶奶,我想吃你做的饭。”
林婶颤颤巍巍道是:“少爷如今合该有一众仆子伺候着,想吃什么,叫厨子去做便是了。”
义安摇头道是:“哪里有仆子呀,家中杂事多是爹爹做的。”
林婶一听,急了。
她哪里知道义安改口管夏荷喊起了爹爹,还道是梁京讨生活不易,李慕被逼着,竟做起了家事。急的林婶团团打转,嘴里念叨着:“呀……这……这怎么能行!老爷是做大事,做好官的,怎么还能去忙活家里这点小事呢!不行,老婆子我得去帮着老爷去!”
小义安得了逞,笑的格外开怀。
等到了李家,林婶觉察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的时候,她已经走不了了。
夏荷想让林婶闲着,但林婶不依,定要做活。一边忙,一边还嘀嘀咕咕地,说什么李慕跟夏荷都是状元,义安在读书,今后也要考状元,都是做大事的人,家里的这点小事,交给她就行了。
夏荷抢不过她,只好说:“林婶才是做大事的呢。”
林婶一怔。